1.
王妃嫁进王府的第二年，王爷就从青楼里赎了个姑娘回来，王爷回府时她到堂前去迎，恰好看到王爷身后跟着的姑娘，裹在王爷的袍子里头，独独露出一双水水儿的眸子。
“以后她就是本王的侧妃。”王爷正眼都不瞧一眼王妃，下巴对着她便吩咐道。
王妃略一欠身，他们不过是政治联姻罢了，王爷不待见她，她也没心思费劲去讨好他。
“你跟我过来。”王妃将那姑娘拉到自己的寝宫，吩咐婢子伺候着给她洗了个澡。
这姑娘倒不愧得是青楼出来的，未施粉黛也平生三分媚气，她眼睛转着圈儿地看了王妃好几眼，才怯生生开口:“我叫阿鸢，王爷他…只是瞧我可怜才将我赎回来，你别生气。”
王妃从宽大的袖口探出一只纤纤素手来，捏着帕子将她脸上未干的水珠给擦去：“从今儿起，你便是侧妃了，便唤我声姐姐吧。”
“姐姐？”那姑娘抬起头，柔软的丝帕自脸颊拂过，留下一缕寡淡素雅的香气。
2.
好巧不巧，王爷带侧妃回来的当天，便被皇上急召进宫，不由分说便撵去边疆带兵打仗去了，没有个三年五载，想必也是回不来。
侧妃便安然无恙地在王府里住了好些日子，渐渐也就胆子大了起来，常常跑来王妃住处，一呆便是一整天。
“姐姐这边的吃食可比我那儿好多了！”侧妃一手攥着一根鸡腿，左右开弓，吃得两腮鼓鼓囊囊，唇畔油光滑亮。
王妃抿唇笑了笑，她掏出帕子轻轻给侧妃擦着嘴，嗔道：“慢点儿吃，没人跟你抢。”
恰时一缕风拂过，指头的桃花瓣儿晃晃悠悠荡下来，落在了王妃的酒杯里。
入了春，桃花便开了。
3.
王府里头的下人都说，侧妃近日越发勤快地朝王妃那儿跑，回回不是蹭吃蹭喝就是蹭床榻，王妃也不恼，竟也由着她去了。
“姐姐，你说王爷他还回来吗？”侧妃趴在软榻上，歪着头问向不远处正浇着花儿的王妃。
王妃手一顿，神情似乎有些怅惘。
是了，不管怎样，侧妃终究是王爷救回来的，自然心里惦记着王爷，也是应当的。
是应当的。
恍惚间水壶砸到了地上，湿了鞋边儿，侧妃猛然从软榻上蹿过来，焦急地转圈儿瞧着王妃:“姐姐，你没事儿吧？”
“没事儿，王爷前些日子修书来了，说是月底便能回府。”王妃勉强笑了笑，面色却尽显苍白。
谁料侧妃却陡然拉下了脸:“他怎么回来这么快？姐姐，不瞒你说，王爷当初把我赎回来，我本是压根儿不乐意的！”
“此话怎讲？”王妃目光柔柔地落在侧妃眸子上，素指捻去她唇角余下的糕点渣子，问道。
“我本再过些日子便可恢复自由身，谁料王爷一眼就瞧上我了，死活也要把我赎回来做妾。”侧妃嘟了嘟嘴，“不过所幸还有姐姐，能认识姐姐，我不后悔。”
王妃蓦地一怔，她那双如水的眸子恍若泛起了一层层涟漪，她微微颔首：“嗯，能认识阿鸢，我也不后悔。”
4.
桃花败落的时候，侧妃宫里传来消息，侧妃有了身孕。
王妃听到这个消息时，仅是素手微颤，眸中泛起一片哀伤，片刻后又恢复如常。
她将糕点装了一篮子，交给身旁的婢女:“走吧，咱们去瞧瞧。”
侧妃院儿里终究是少了些热闹气儿，她恹恹地躺着床上，瞧见王妃时才眼前一亮:“姐姐！”
“别乱动，当心动了胎气。”王妃按住她，将糕点端到侧妃面前:“知道你贪嘴儿，特意给你带的。”
“还是姐姐对我好，我这屋里的下人只会逼我喝那些又黑又苦的汤药！”侧妃抱怨道，她捻起一枚杏子酥，刚送入口中，胃里便一片翻腾。
她急急忙忙趴到床边，险些吐了王妃一身。
“瞧我，你怀着孕，这些甜腻的东西还是少吃。”王妃忧心忡忡地捏着帕子，“等明儿我给你炖汤来，你可得多注意些身子。”
“姐姐，王爷不许我出去，你可得多来陪陪我。”侧妃偎在王妃怀里，孩子般撒着娇。
王妃抿唇浅笑，点了点她的鼻尖儿:“好，我一定天天来陪你。”
自那以后，无论三伏腊月，王妃日日晨起时便会朝侧妃宫里赶去。
5.
“王妃，下雪了。”婢子将狐裘给她披上，这场雪来的急切，仿佛在昭告什么。
王妃捏紧手中的帕子，只觉得胸口钻心地疼。
她后撤了几步，几乎要昏倒。
“王妃！王妃！侧妃要生了！”门外的婢子跑来通传，分明是腊月里严寒的天，王妃额上却沁出冷汗来。
“快，速去！”她顾不得心头的疼痛，急忙朝侧妃宫中赶去。
去时王爷已经守在门口，焦急地来回踱步。
房内侧妃喊得撕心裂肺，一声声唤着姐姐，听得王妃恍若心口被生生剜去一块般。
不过须臾，稳婆便匆匆出来:“侧妃难产，王爷，保大还是保小？”
“保……”
“保小！”王爷却先她一步，以毋庸置疑的口气道。
“王爷，不可！”王妃一怔，急急去扯王爷的衣袖，却被他轻轻躲开。
他的目光冰凉，仿佛里面躺着的只是无关紧要的人:“这是本王的第一个孩子，你想害死他不成？”
“妾身……不敢。”王妃蓦地拿帕子捂住唇，她浑身颤抖着，滔天的哀怨与憎恨，让她几乎要呕吐出来。
伴随着婴儿嘹亮的啼哭，房内逐渐没了声息。
腊月里的初雪落在王妃颊边，温热混杂着冰凉，叫她也分不清哪出是雪，哪处是泪。
稳婆抱着孩子走出来，房内登时响起一片呜咽。
她只觉得眼前发黑，猛地推开一旁搀扶着她的婢子，跌跌撞撞地走进去，跪倒在床边。
“阿鸢……”她想要抬起手，想要抚摸那张血色尽失的脸，却无论如何也没了力气，仿佛在一刹那间被抽空殆尽。
“阿鸢，你醒醒……”她拼尽全力也只扯了扯锦被，那个向来吵吵闹闹的侧妃却不应她，只是静静地躺着，平日里总化着桃花妆的脸蛋儿如今却是素着，素得干净，面如死灰。
那纸鸢没能熬过寒冬，在一场雪中兀自落下，摔得粉碎。
这一年的腊梅格外鲜艳，红得似血一般。
那诞生的孩子取名为阿雪，此后便要唤她一声娘亲。
6.
日月朝暮，翻涌而逝。
“娘亲！”五岁大的孩童从远处跑来，却在门槛处绊了一跤，跌得满身泥土，他却不恼，随意扑了扑便又朝王妃跑去。
“慌慌张张做什么？”王妃将他拉进怀里，拿帕子替他拭去脸上的泥污。
“娘亲，陪阿雪放纸鸢吧！”阿雪扬起手里的纸鸢，笑容却不似他的名字般，反而粲然炽热，晃得王妃鼻尖微微发酸。
你看到了吗，阿鸢，他真是像极了你。
“好，娘亲陪你放纸鸢。”她笑着执起纸鸢，朝空中轻轻抛去，初春的风托着纸鸢缓缓飞起，阿雪许是还年幼，只得吃力地扯着线。
他撒欢儿地在王府后院儿奔跑，手里的线越放越长，那纸鸢也越发地小了，几乎要逃离她的视野。
“阿雪——”她忽然揪心起来，不由自主唤了一声。
阿雪偏过头来冲她笑，手中的线却忽然断开，纸鸢失了控制，朝着风吹去的方向，眨眼间便消失不见了。
“啊……”阿雪懊恼地踢了踢地上的石子儿，嘟嚷道，“纸鸢跑了……”
孩子的难过也仅是须臾，片刻后他又扬起笑脸，兴冲冲地朝娘亲奔去。
可他将将跑了两步，便倏地停住——
他的娘亲不知为何，怔忡地盯着纸鸢消失的地方，不自觉红了眼眶，泪水涟涟。
可孩子又怎会知道，她只是忽然想起，她的阿鸢，原来已经彻底离开她，五年了。
阿鸢……
阿鸢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