深夜,一盏灯火影影幢幢,撕扯着黑暗,裁剪出影子。
这是小文官被囚禁的第三天。
皇上小心翼翼地点燃香,放在香炉中,缕缕白烟随风飘荡,影影绰绰,说不尽的旖旎。
抬头看去,小文官被铁链锁住脚踝,另一端连接着的是龙床粗壮的床脚。
皇上的东西自然是样样都好,所以小文官尝试拽断床脚的想法彻底破灭。
“你身上好香啊。”
皇上轻轻地拥住抱着脚的小文官,恨不得把他揉进自己的怀里,拆封入骨,塞进他的心里。
“皇上,臣求皇上放了我吧。”
小文官不禁瑟缩着,脚边鲜血汩汩,可他一点都不觉得疼,许是麻木了。
那是想要挣脱像是铁链磨出的伤口。
皇上恍若并未听到小文官的话,只是感觉到怀里的人在颤抖,拥得更紧了些。
还是说着:“你好香啊。”
小文官低头努力嗅了嗅自己衣袖,不香啊,一点都不香,他从来不用香料的。
“你好好待在朕身边不好么?为什么一定要离开?”
皇上的语音开始颤抖着,后来竟然低声啜泣了起来。
谁也不知道为什么一向温和的皇上,竟然把小文官囚禁起来了,还不许让他见任何人。
小文官想家了,他想娘亲了,这个时候,他应该已经完成公务了。
他现在坐在桌旁,娘亲面容慈祥地端上热乎乎的饭菜,家里面有丫鬟,但对娘亲来说,他的事情,总是要亲力亲为的。
菜冒着热气,自己的妹妹蹦蹦跳跳地跑过来,娘亲会骂一句,
“怎么冒冒失失的。”
然后妹妹做个鬼脸,还不忘往整蛊一下自己,然后母亲看着自己一脸无奈而又宠溺妹妹的样子,噗嗤一笑。
妹妹也笑,整个房间充满着欢乐,温情,让他忍不住溺毙其中。
“滋滋……啪……滋滋”
烛火燃烧的声音打乱了他的思维,梦醒了。
小文官觉得自己好冷,手是冰的,脚是凉的,连着自己流出来的血也是冷的。
他感觉自己像是要死了一样,他颤抖得厉害,皇上似乎被吓着了。
抱着他,安慰他。
“别怕,别怕,我一直在你身边,我会保护你的。”
小文官笑了,哈哈大笑,痴狂地笑。
一个把自己囚禁起来的人,竟然说他会保护自己。
保护他,为什么不归还他自由,保护他,为什么他流了那么多血也不请太医。
突然,他感觉自己脖颈传来水滴般的冰凉,小文官不笑了,他轻轻转头,他竟然看见了天地共主,九五至尊,为他哭了。
他究竟何德何能啊,能让这样一个人为他哭。
“你放了我好不好,求你了。”
小文官觉得自己喘不过气来了,他向窗外望去,但是他能看到什么呢?
窗户被封得严严实实,在这里,他分不清白天黑夜。
御书房连个宫女太监都不曾进来过,皇上悄悄地把他藏起来了,没让任何一个人知道。
“不放,等过了几天我才放,好不好?”
小文官眼睛中毫无波澜,这句话皇上在第一天时就说过了。
他记得,他被王爷勒令去围剿山匪,他没有武功,但是他聪明。
最后山匪被剿灭殆尽,他上殿参见皇上,他本想和他分享他多么厉害,他是怎样的英明神武,却被二话不说,被锁了进来。
他不知道皇上要做什么,他不敢乱喊乱叫,他害怕惹怒了皇上,他不知道和他一起长大的皇上如今为何会性情大变。
又是一夜未眠,皇上起来上早朝了。
小文官看见皇上一派的愁容满面,他有些不明白。
明明被囚禁的是他,为什么不开心的是囚禁他的人。
小文官觉得自己要被关疯了,他努力着,难过着,可是没用。
房中的熏香熏得小文官内心惶惶,他真的很不喜欢这个味道,就像是在烧头发一样的焦臭味,可是又暗中含着一缕清香,这种奇怪的感觉让他一日一日地不安。
他不知道这是第几天了,总觉得被关了很久,在这里,每一滴水滴落在地上的声音都显得悠长漫漫。
御书房哪里来的水?
小文官昏昏沉沉地抬起头,感觉一股热流涌出,顺着脸颊滑落。
在侧脸形成一道完美的弧线,在下巴凝结成饱满妖冶的血珠。
“……滴……”
落下
“……滴……”
落下
他忍不住发了脾气,用力的在床沿撞击着自己的头,但自己却丝毫感觉不到疼痛。
难道……
已经麻木了吗?
把铁链轻轻拢起,冰冷的感觉才让他觉得自己好像还有知觉。
对了,他额头上的血怎么来的?
好像是刚刚自己撞的吧。
脚上的上竟然开始结痂,好了。
这是他被关在这里唯一一件好事。
似乎今天皇上没有来,对,一天都没有看见他了。
小文官蜷缩在一方黑暗,他只能看到偏房角落的灯光,只能让他看清房内的样子。
可他却置于黑暗之中,微弱得连影子都看不到。
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,从床尾扯过床单,揉成一团往光亮处丢去。
他听到烛台倒塌的声音,然后是噼里啪啦的声音。
房间瞬间亮堂起来了。
是啊,好亮,亮得他睁不开眼睛。
好了,算了,死了。
他终于听到别人的声音了,有惊慌,有大吼,总的来说,就是“救火。”
火,好大啊,听说被活活烧死的人都很痛苦,可他觉得一点也不难受。
没有熏烟入喉的窒息感,没有熏烟迷眼的朦胧感。
他反而觉得很顺畅。
“……嗒……”
低头看去,锁开了。
对,锁脚的铁链竟然开了,莫名其妙地开了。
灯熄锁开。
小文官顾不得想这么多,他想回家,想娘亲,想妹妹,想自己以前那帮狐朋狗友。
对了,他还没看见王爷因为他剿匪成功脸色难看的样子。
王爷和他一直不对头,可能是自己太聪明了吧,王爷觉得自己会威胁到了他。
可小文官是谁啊,他怎么会害怕啊,他凭借着自己的才能虎口脱险,他可最喜欢看王爷计划失败,对自己那帮手下恨铁不成钢的样子。
小文官跑得飞快,他跑得没有羁绊,没有束缚,这是他向往的自由。
他甚至觉得是自己轻盈的像蒲公英,所以跑出去的时候没有一个人为之诧异,竟然连皇宫的守卫也没有管他这个在皇宫乱跑的人。
好奇怪,但是又说不上哪里奇怪。
他回到家,站在门口看见灯笼高挂,若是一般的灯笼也就罢了,可这明明是白色的。
小文官觉得似乎自己能抓住那一抹古怪之处了,但是心一收紧那处古怪又逃了。
他有点害怕,他以为自己不在的日子,自己未能尽孝,娘出事了。
但直觉又让他对这一猜想冷静。
进屋。
白色的布,影影绰绰撞入眼帘。
黄色的钱纸,飘飘扬扬散天浪漫。
他如愿以偿地看见了娘亲安好。
只是娘亲双眼无神,头发凌乱地瘫软在地。
暮色的眼睛中尽是绝望……
妹妹放声大哭,她一向都是如此惊惊炸炸,哭声涵盖了这个府邸。
他也看见了王爷,但是并不是小文官所想的难看的黑底颜色。
而是那种胜利的喜悦,浅浅地挂在嘴角。
他还看见了皇上木然地站在一旁。
难怪,今天都没有看见皇上,原来是跑到他家里来了。
然后,他还看见了自己的灵位。
……
他的……
……灵位……
小文官抓住了那条左奔走跑的古怪的线,但是他宁愿没有抓住。
自己被派上山剿匪,剿匪成功了,没错,但是,他死了,死了的。
他的脚为什么流血,后来又好了。
他的额头,原来也不是磕破的。
这几天,是他死前几天的状况。
第一天,他上山勘察地形,被敌人设下的陷阱夹伤了脚。
他文弱,但是他聪明。
第七天脚差不多好了,他就带人上山截杀。
最后,土匪被逼急了,与众人开始混战。
不过是一些小喽啰,一会儿就解决了。
可他没想到,自己的手下竟然假借保护自己,把自己拖到静僻处。
小文官或许应该谢谢他,至少没在自己后脑勺给自己一击,是正面给他一石头,让他死得明白。
也就是说,现在的血,是被砸那一会儿的。
也就是说,今天是自己的头七。
讽刺,可笑,无聊。
小文官呆呆地站着,不知所措。
他蹲下来,想要抱抱自己娘亲单薄的身影。
他哭了,他抓不住……
他抓不住,为什么抓不住。
“呜呜……”
像一只小兽无助的抽噎。
他开始疯狂地往娘亲身上扑去。
空的,空的!
抓他不住,抓他不住!
他感觉到了自己真的要走了,他不想走,真的不想。
他没有皇上的铁链锁住他的阴气,他没了皇上的蜡烛给他续魂,他没了皇上的熏香以通鬼神。
所以黑白无常找他得到,所以他无力用魂反抗,所以他思念之人见他不得。
他看不见了人间至味,他看不见了盛世繁华,不见花,不见草,不见叶,不见亲人,不见皇上……
……
“唉……可说这文官可真真是聪明绝顶,清正严明啊,是个为民的好官!”
“可惜就在不久前围剿山匪死于非命啊,我们老百姓当真真儿地记住这个大人的好啊。”
“不过说来也怪,听说这文官头七那天,皇宫的御书房竟然无端地被烧了,一没人纵火,二没人在房,你说怪不怪!”
一众人围在桌前谈论,听到这里纷纷附和。
“对啊,你这样一讲可真是怪啊。”
“我有个亲戚的朋友在宫里,就传出消息来,说当今皇上听到这件事情,硬是连这文官上山的日子也不参加了,直冲宫里,说是看见御书房的废墟,痴痴呆呆地哭了好久。”
“听说,还傻痴痴地抱着一根烧红的铁链子,烫得手啊,那个皮飞肉绽,就是不肯放开。”
这话一出,那些人更来了兴趣。
“你们说皇上这是为什么啊?”
“嗨呀,天子的事情我们管这么多干嘛,我们老百姓还是过好自己的日子就行了。”
其中一个人悄悄压低声音道:
“不过这文官死后的确出了很多事,不仅这皇上抱着铁链大哭一场,听说没过几天,皇上的亲哥哥被流放到了边远之地,你们说一个锦衣玉食的王爷在那个鬼地方活得了多久啊。”
刚说完,说话的小伙子就被自家爹揪住了耳朵。
“臭小子,一天到晚就像个八婆一样,嘴碎得不行,若是被官家听着抓去了,你可吃不了兜着走。”
“爹,爹,爹!轻点儿,哎哎……”
“还不快点儿帮我一起打整店里。”
“好嘞,爹。”
说着,人站了起来,走进纸扎店,疑惑地拿起桌案上的灰白色的切片。
问道:“爹,这是什么?”
“臭小子,快给我放下。”
“那是犀角香,燃烧有头发焦味,混之一缕清香,闻之可通鬼神。在人死去的七天里,烧魂烛,可强魂力,锁铁链,可锁阴气。”
“那这几样用来干嘛?”
老人沉吟道:“这样就不会被黑白无常找到,就可以以鬼身一直留在人间,不过这七天可不能让死去的人知道他死了,否则魂上的那抹朝气熄灭,可就谁也锁不住,抓不回咯。”
小伙轻轻把犀角放回桌上,后怕道:“那些人也不怕,整天和鬼在一起,也不愁瘆得慌。”
老人狠狠地踢了自己儿子一脚:“蠢货,你现在害怕的每一个鬼,都别人想见却见不到的至爱。”
全文完。